本文原发于公众号“大理自在清境庭院”,作者魏黎明
(早晨第一缕阳光打在幺妹峰上)
上午十点的阳光,不及前几日那般透彻。车子出了四姑娘山村,驶上国道G350。渔溪子河安静地流淌。群峰掩于雾海,默然退出视线。山色似有若无,回望已不知何处。
经过猫鼻梁,一连串红色的路标从公路边突兀地跳出来。犹如火把划破黑暗,记忆的虚空一下子涌进许多光彩。
想起的第一个场景,还是黑夜,自己在这条公路上踽踽独行。有星,无月。头灯在身前投射,硬是从黑暗中挤出一个光团。从猫鼻梁出站,赛程近半,用时8小时有余。比预计慢了一些,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,再慢一点。
从起点红杉林,沿着双桥沟一路下坡,欢快地奔跑到大石包。迎来的,是一个超过1000米的大爬升,紧接着,又是一个差不多1000米的大下坡。
一个浪头升起来,升得越高,下落也越狠,而且必然伴随一波来势更加凶猛的余浪。猫鼻梁之前的那一段爬升,其垂直程度,足证大自然深谙此中规律。要不是公路将其升势拦腰截断,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“猫”着,摸摸鼻梁,暗道一声侥幸。
(猫鼻梁,图片来自赛事官方)
在这里,我打算不慌不忙地好好休息一下。连喝了四杯(自带折叠杯)粥、一小块面饼,感觉体力一点一点地回来。但是一停下来,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发抖。四姑娘山区午夜的寒冷,在经过早已湿透的两层贴身衣物后,更加肆虐。
吃饱喝足,取了转运包,将全身上下重新收拾了一遍。事后看来,这次换装对后半程帮助极大。
将轻薄的羊毛内衣换了,换上重一点但透气性能更好的“鸟”牌。打底的没换,依然是快干长袖压缩衣。
换上长城赛前借给我的雪套,在后面八角棚海“玩雪路段”,这帮了大忙。
换一双干爽的袜子,把旧袜子跟前半程的疲劳,统统扔进转运包。
给左膝戴上护膝。赛前训练的时候,曾经发现左膝在一定运动量之后会出现不适。因此,防患于未然。
在最外层冲锋衣口袋里,带上媳妇平时种花用的胶皮手套。预备在过八角棚海时,将它套在此前一直戴着的迪卡侬手套上,以抵御去年曾经冻得我尖叫的高寒。然而,事后证明这是一个败招。
根据前半程的补给情况,我果断放弃了在这里多带些能量胶、棒的打算。一是想尽可能轻装上阵,二是在凼岗药的时候竟然吃上了面片汤,这让我对后半程的赛事补给平添了不少信心。
对于我这种吃不惯能量胶,严重依赖赛事补给的选手来说,跑这种长距离,几乎半条命就交给赛事组委会了。
换右脚袜子的时候,我龇牙咧嘴的表情显得过于夸张。右脚前脚掌外侧,十多年前因为常穿工地靴,磨出了一块老茧。这块茧遇水即胀,而且变硬,行走时就像踩着一颗石子。去年60公里赛程后半段,这是我掉速的主要原因。
后来,每次赛前我都会拿修脚刀修一下。也许是想给自己增加一点挑战,其实是检录在即,自己有点着急,那天下午,一刀下去,感觉削得有点深。没在意,再削一刀,这时候,前一刀过处,已经有血缓慢但毫不留情地冒出来。第二刀,依然如此。
马上把刀放下,扯来纸巾按住。两处伤口,很快将一张纸渗透,浸湿。起身踮着脚去找纸巾的途中,一滴血滴在卫生间门口,儿子在一旁喊,“爸爸,你的脚在流血哎!”
假装淡定……没事,没事,用纸巾按一会儿就好了。按了好一会儿,血还在冒。这几天为了备战,大吃大喝,气血是相当地足啊!
继续表示淡定,没关系,没关系,拿创可贴贴上就好了。媳妇给亲手贴上创可贴,尽管血还在往外渗透,却已经来不及等它自然封口了。小心翼翼地将右脚伸进鞋里,扣紧鞋带,转身出门。
开赛了,右脚着地有轻微痛感,一路上总觉得右脚的袜子比左脚更湿一点,而且湿区集中于前脚掌位置。跑着跑着,总不自觉地低头看右脚鞋面。可惜庄主二代是红色的,即使有血渗出来,也看不清楚。
就这样跑到CP3人参果坪,遇到古神,我像祥林嫂一样向他诉苦。他给我打气,“没事没事,跑起来,跑麻木了就好了。”
好吧,既然如此,就跑吧。
在猫鼻梁,还是忍不住在换袜子的时候,仔细看了一下脚底板。还好,血迹没有扩大,此前媳妇贴的创可贴仍然顽强地坚守在岗位上。
顿时觉得信心大增。赛前从游人中心坐车前往起点,媳妇带着儿子来送行,看着他俩,这种信心其实就一直种在我心里。
我告诉自己,我一定要完赛,我一定能完赛。
(出了猫鼻梁,前路雪茫茫,图片来自赛事官方)
刚进站的时候,前后有七八个选手在,等出站,就只剩我一个人了。
重新点亮头灯,带上寄存的手杖,向着黑暗继续前行。猫鼻梁此去,后半段赛程更加艰难。从最后的完赛时间来看也是如此,后半段,我几乎用了比前半段更多一倍的时间。
短暂的公路里程之后,是缓缓爬升的山间小径。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醒了,照得山野更加地寂静。
去年经过这里,是起点刚出发赛段,一群人闹哄哄地跑过。这回,只有我一个人,穿过树林,又见到去年曾经邂逅的小溪流。
她们有的势单力孤,怕冷,已经封冻。有的召集了更多同伴,依然坚强地向着山下流淌。好像只要还有一丝力气,她们也要挣脱寒冷的束缚,投身向崖。
再往前,更多、更大一点的溪流漫过碎石路面。溪水清澈,带着山顶白雪的光洁性子,在山石上涌动出丝络一般的波纹。望之,如美玉流光,又似龟背沧桑。初看似邻家小妹展颜轻笑,转眼又冷艳盛装,其状判若“紫霞”与“青霞”。
赶路的人,不便流连许多。还有更高的山峰,横亘在面前。
想起自己在为庄主二代写测评文的时候,曾大言不惭地表示,为了它,我愿意去尝试百公里比赛。
是的,就是那之后,我报名了环四姑娘山100公里,这是我的“首百”。
也就在那篇文字的评论中,一位好心跑友写道:“麻烦小编转告作者,UTMS并不是一个好的首百选择,如果没有一定的登山经验,很容易把自己置于危险中。”
这条评论获点赞最多,置顶。
报名四姑娘山一百,也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。首先我已经完赛了去年的60公里(实际是67公里),而今年的100公里赛道主要部分与去年60公里组别相似。其次我长住大理,对高海拔基本免疫,四姑娘山赛道平均4000多的海拔,对我不会有太大影响。
还有更重要的一点,尽管没跑过一百公里赛事,但是距离比赛还有半年时间,我可以练。
其实,比赛,从报名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。
我制定了一个粗略的训练计划。而真正的训练是双廊越野赛之后,那时已经来到6月中旬。
但是,我是认真的。接下来的四个月时间,首先我放弃了过去一味追求速度的训练方式。初期,我刻意加大了有氧耐力训练。
当你能够以更快的速度奔跑,却要让自己慢下来,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它往往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和行为能力。
通过学习其他跑者的参赛经验,我把每公里配速降到了7分,甚至8分。因为办双廊越野赛一度中断了正常训练,所以最初我是从8公里开始起跑,然后是10公里,12公里,再到15公里、20公里。这样一直进行了两个月,到九月初的时候,因为要参加大理徒步节,稍微提了一下速度。
那时候,刚好古神来大理备战“武功山”,他带着我飚了一次公路。当然了,对他来说,那只是放松跑。
大理徒步节,放开来跑了一回,感觉自己的能力是有提高的。于是,更加坚定地继续摸着石头过河。
一定的有氧训练基础上,每周增加了速度训练。事后看来,这方面训练还是保守了,这也跟我自己不擅长跑间歇有关。在把自己拉爆这方面,我还是不够狠决。
中间,特意参加了一次鸡足山越野赛。吸引我的,是半夜12点起跑的安排,而且距离是我从来没跑过的72公里(赛后实测大约65公里)。
四姑娘山肯定是要熬夜跑的,所以打算拿这个赛事“以赛代练”。没曾想,第一次夜战,本是为备战而去,结果其痛苦和折磨,差点让我连四姑娘山都不想来跑了。
然而,正所谓,报名时壮志凌云,比赛时恨爷骂娘,比赛后疤好忘痛。所以,四姑娘山,我又来了。
(美丽的八角棚海,图片来自不知名跑友)
第二次爬八角棚海,尽管有心理准备,还是累得像条狗。四姑娘山今年的雪,下得比去年有性格。有的路段去年有雪,今年没有;有的路段,去年有雪,今年的雪更深,更有层次。踩上去,一步一滑。与去年相比,同样的路段,我应该多走了好多步。
更加不适应的是,去年上八角棚海,到半山腰,回望山下,是一条长长的头灯溪流。从山上到山下,头灯汇聚而成的这股长龙,随峰就势,蜿蜒曲折,天地间动人心魄。
今年,前前后后,只有我一个人,一束光。爬一段,望望身后,看看身前,默默,低头向上。
直到快到山顶的时候,才有后出发的两位60公里组别选手超过我。其中第二位,就是与古神上演“香格里拉兄弟情”的我们亲爱的“马老师”。望着他们远去的头灯,以比我快至少一倍的速度摸向山顶,羡慕!
这一段约800米的爬升,后半段在雪中挣扎着向上,好像地心引力都变强了。难是真难,好在赛前我特意多次爬苍山,电视塔、黑龙潭、双龙潭、七峰……就是为了应付四姑娘山的高海拔爬升。
从苍山脚的214国道,直上山顶的世界最高电视塔,全程近10公里,爬升2000米,这是一条绝佳的爬坡训练线路。从比赛情况来看,对于爬坡我确实不那么怵。
(从苍山电视塔俯瞰大理坝子)
(跟冒冒、楠姐和七哥穿越苍山七峰)
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,当时的月亮,太美。
快到八角棚海最盛的雪线时,一抬头,看到一轮银白的下弦月,虚怀向上,将自己斜靠在一座山峰顶上。其姿闲适,其态娇憨。
我连忙扔下手杖,脱掉手套,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。咔嚓一张,图片里,黑漆漆的夜空中,只看见朦朦的光斑一点。不死心,用夜景模式再来一张,依然如故。
此时,手指早就开始抗议。好吧,放弃!赶紧艰难地揣回手机,戴上手套,又套上胶皮手套。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天上,默默,低头向上。
终于,到八角棚海了!这也意味着最艰难的爬升路段已经结束。然而,我还来不及高兴,放松下来的十根手指罢工了。
痛,钻心地痛,比去年更加地痛。我脱掉两层手套,左手抱着右手,右手抱着左手,佝偻着身子,当着许多工作人员的面嚎了好一会儿。虽然没有哭,但嚎声中,泪意饱满。
救护组的医生告诉我,我的胶皮手套太紧,影响了手指的血液流动,所以,冻伤了。
又一次冻伤,比上次更严重。医生警告我,你不准走,等我说可以走了你才能走!
好的好的,我不走,再给我倒一杯白开水好吗?谢谢!
盘桓了大约有十分钟之久,脚凉了,身上汗湿了,情不自禁地打起摆子。一想到还要回到海拔约4400米的冰天雪地,只觉得就这么待在温暖的帐篷里,真好!
然而,很快,医生就跟我说,好了,你可以走了。
我:什么?
人家:你可以走了!
我:哦……我,能再坐一会儿吗?
……
然而,一分钟之后,我自己站起来,紧了紧身上并不需要紧的衣服,缩着脖子,掀开帐篷门帘,一头又扎进了黎明前的八角棚海。
熟悉的配方,熟悉的味道,熟悉的雪地,熟悉的深一脚浅一脚,时不时还要把自己从雪坡上往回拽,努力让东倒西歪的自己行进在正确的航线上。
没有风,没有雨,月光温柔,行路艰难。
(晨光下的八角棚海横切路段)
还好心态不错,一开始狼狈不堪,后来引以为乐。走过一大段横切路段,开始正面幺妹峰的时候,竟然还能掏出手机来拍几张日照金山。再往前横切,接近花海子的时候,还有心思录几段玩雪视频。
中间,疲累不堪中,找到一块突出的石头,坐下。正对着幺妹峰,看着阳光一层又一层地给她贴上“花黄”。
我打算,在如此美好壮阔的大自然中,鼓起勇气再尝试吃一口胶。已经打开吃了一半的胶没敢动,卷着放在包里。拿出了之前穿七峰时,“冒冒”推荐给我的一款据说口感更轻的胶。
撕开袋口,酝酿了一下情绪,猛地吸了半袋。嘴巴还没完全合上,胶味冲击喉咙,一阵恶心,“哇”地一声全吐出来。还不肯罢休,连续干呕欲吐,无奈腹中本已空空,供不应求。
果断败退,寄希望于下一站花海子能有合适的补给供应。
状态稍显低迷,但还能一路自娱自乐下到花海子。在这里遇到一直在前面的码头大哥,喝了两杯鸡汤,感觉又回了一点血。到这里,赛程已近70公里。
同码头大哥一起上路。天色已经大亮,阳光渐渐占领面前的山头。我们也像蚂蚁一样往上爬,以期尽快地与他汇合。
去年也是此时,阳光如约而至。花海子的那一边,雪山的线条一下子明朗起来,不带丝毫地遮掩。就好像光天化日之下,几个剪径的大汉突然跳出来索要“买路财”。好在,我们已经走出了他们的势力范围。现在,我们在他们的对面,这是一条平坦的横切路段。
越来越多的60公里组选手从我们身旁轻松超越,我们依然不紧不慢地踱步向前。去年这个时候,我也跟他们一样,努力地追着当时百公里组的向德。追着追着,只见他一路活蹦乱跳地在我面前走远。
今年,他又来了,可是起跑之后,我就没再见过他的影子。这一刻,大概已经从木骡子往回走了吧?
一路无话,我和码头难兄难弟,款款而行。一路计划着,按照我们的速度,赶在下午5点前冲线,也就是说24小时之内完赛。就在我们经过中梁子,按照计划踮下一个大下坡时,在接近山脚的位置,偶遇向德。
(难兄难弟大会师)
这位同学前面跟精英选手们缠斗了40公里,此刻力竭,只能拄着双杖,慢步挪移。没有伤,只是累,用他的话说,“感觉脚底板着了火”。
从来没有见过他以这样的方式继续比赛,但最终他还是坚持完了赛。也许,大部分时间里,他燃烧的不仅仅是卡路里,是毅力。
午后的阳光撒在长坪沟里,林木森森,骡马悠悠。达维河唱着歌,踩着欢快的步伐一路向着我们的终点而去。而我们却要逆流而上,这也许是最熬人的赛段。
(木骡子,木骡子,看这两个木骡子)
陪着向德向前,他催我先走。
赛前我答应家人,争取在天黑之前到达终点。这也是我跟码头大哥约定5点冲线的主要原因。
码头也叫我先走,他会陪着向德。我们还是一起走到了木骡子。从中梁子远远地正面幺妹峰,现在,我们终于绕到了她的背后。
眼看天色渐晚,下午3点23分,我一个人先行出站了。
剩下19公里路程。因为心有记挂,我一出站就开启狂奔模式。平路上慢跑或快走,下坡时绝对不走,上坡全力攀爬。一路狂奔到最后一个CP点喇嘛寺,时间是下午5点01分。
打开微信,跟前方汇报,还有8.7公里,不过还有一段爬升,估计6点半能到。
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定这个时间,只是觉得也许那是天黑之前的最后一抹光亮了吧。于是,继续“躁进”。
从喇嘛寺出去就是连续上山,总计从木骡子到喇嘛寺,有约500米爬升。看着吓人,然而一步一步拄杖前行,也就过去了。爬爬爬,看你能有多高,能有多远!不过也就是爬苍山电视塔的1/7罢了!
一到下坡,立刻收杖快下。狭窄的山路上,一路“借过,谢谢”,匆匆而过。
在花海子的时候,我趁着休整,把护膝从左膝换到了右膝,因为在此前路段感觉右膝受力更大,更需要支撑。也许奔跑中,右脚的脚伤无形中令右膝形成了代偿。
这个调整,令双膝感受无碍,在这一段狂奔过程中发挥了很大作用。在后面大约5公里的长下坡中,我几乎拿出了堪比起跑时的配速。
算上300多米的爬升,这一段8.7公里,我用了1小时23分钟。从木骡子到终点,19公里,我用了3小时13分钟。
漫长的109.4公里,一个黑夜,一个白天,从山谷到山顶,又从山顶到山谷,从人烟稠密处,到高寒冷寂地,我想我始终保持了平和的心态。然而,最后这19公里,我有点失控。就像一列班车,瞄着准点的时刻,奋力地赶赴一场约会。
因为,那里有人在守候。
时光打回到报名之初,回到我一次又一次出门跑步的时候,这样的守候其实早就发生了,而且一直在。只不过,这一次,我想以完成“首百”的方式回馈给守候我的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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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做到了,并不是想要证明什么,更不是想要征服什么。我很开心,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。
从训练到比赛,我也初步领略了百公里长距离的魅力。她就像生活本身,跟你痴缠在一起。你以分别心来对待她,试图从中得到什么,她就会与你保持距离,让你的灵魂和肉体撕裂,分离。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,痛苦便如影随形。
波士顿马拉松冠军梅布曾说,当你为跑步而改变自己的作息、饮食等等,请记住,这是你的选择,而不是牺牲。
四姑娘山一直站在那里,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,她不悲不喜,不夸示意义,也不炫耀价值。她一直就在那里,在一片是非对错之外。